我爸出事了。
从工地的脚手架上摔了下来,三楼。
电话是我妈打来的,哭得话都说不囫囵。我脑子“嗡”的一声,当场就炸了。
我冲出公司,打了辆车就往市第一人民医院赶。闯红灯,超速,我疯了一样地催司机。
到了医院,抢救室门口那盏红灯,像个嗜血的眼睛,死死地盯着我。
我妈瘫坐在地上,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。我扶起她,她一把抓住我,指甲都掐进了我的肉里。
“小伟,你爸……你爸他……”
几个小时后,医生出来了。一脸疲惫。
“命是保住了。但是,高位截瘫。”
五个字。
像五颗钉子,狠狠地钉进了我的天灵盖。
高位截瘫。
我那个一辈子刚强好胜,靠力气吃饭的爸,下半辈子,要在床上过了。
“准备钱吧。”医生面无表情地说,“ICU一天,就得一两万。后续的手术、康复,更是个无底洞。”
钱。
又是钱。
我看着手机银行里,那个可怜的四位数余额,第一次感觉到了,什么叫绝望。
我叫周伟,今年27岁。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广告公司做设计。一个月工资七千,刨去房租水电,勉强糊口。
我爸,周铁根,在工地上干了一辈子。他是我心里的一座山。现在,这座山,塌了。
而且,是以一种最残忍的方式。
我爸被转进了ICU。
看着他身上插满的管子,和监护仪上跳动的数字,我感觉我的心,也跟着被那些管子,一根根地插穿了。
当务之急,是凑钱。
工地的包工头,叫王德彪,是我爸的老乡。他第一时间就赶到了医院,拎着果篮,揣着两万块钱现金。
“兄弟,你放心!”他拍着胸脯,对我妈说,“大哥在这儿!铁根兄弟是给我干活儿出的事,我肯定负责到底!医药费,你们一分钱都不用愁!”
他话说得敞亮,像个仗义的好汉。
我妈千恩万谢,差点给他跪下。
可第二天,我去交费的时候,那两万块,就见了底。
我给王德彪打电话。
电话那头,他还是那么豪爽。
“没钱了?没事!我马上让财务再给你打三万过去!”
钱,很快到账了。
但ICU,就是个碎钞机。三万块,扔进去,连个响儿都听不见。
我又给王德彪打电话。
这次,他的语气,就没那么爽快了。
“兄弟,不是大哥不给你钱。公司……公司最近资金也周转不开。你看,能不能,先自己垫一点?等工伤的赔偿下来,我一分不少地补给你。”
我心里“咯噔”一下。
我哪有钱垫?
“王总,”我放低了姿态,“您也知道我们家的情况。我们实在是……一分钱都拿不出来了。”
“唉,我知道,我知道。”他在电话那头,长吁短叹,“这样吧,兄弟。事儿,也赶巧了。今天晚上,我正好有个饭局,特别重要。局上,有几个能拍板的大老板。你要是能把他们伺候好了,别说你爸的医药费了,以后,哥哥我保你吃香的喝辣的!”
我愣住了。
“您的意思是……”
“晚上七点,‘帝豪’888包厢。你机灵点,穿得体面点。带上你的本事,也带上你的酒量。”
说完,他就挂了电话。
我握着手机,站在医院嘈杂的走廊里,半天没回过神。
我知道,这顿饭,没那么简单。
晚上,我跟我妈交代了一声,换上了我唯一一套,结婚时才舍得穿的西装。
去“帝豪”的路上,我的心,一直往下沉。
“帝豪”,是我们市里最高档的酒店。金碧辉煌得,像个皇宫。我这种人,平时连从它门口路过,都觉得自惭形秽。
我找到了888包厢。推开门,一股浓重的烟酒味,混合着香水味,扑面而来。
巨大的圆桌上,已经坐满了人。个个都挺着啤酒肚,戴着大金链子,满面红光。
王德彪坐在主陪的位置上,一看到我,立刻热情地站了起来。
“哎哟!说曹操,曹操到!来来来,小周,我给你介绍一下!”
他拉着我,挨个儿介绍。
“这位,是咱们市‘宏发地产’的李总!”
“这位,是‘四海集团’的张董!”
“这位……”
我像个木偶一样,挨个儿点头,哈腰,喊“李总好”,“张董好”。
那些老板们,只是用眼角的余光,瞥了我一眼。脸上,是那种见惯了的,倨傲又冷漠的表情。
我被安排在桌子最末尾的位置。那个位置,在我们那儿,叫“打杂的”。
酒局开始了。
山珍海味,流水一样地端上来。但我一口都吃不下去。
王德彪,像个战神一样,在酒桌上冲锋陷阵。他频频举杯,说尽了好话,把那几个老板,哄得眉开眼笑。
我看着他那副点头哈腰,近乎谄媚的样子,突然觉得,他,也不容易。
酒过三巡,菜过五味。王德彪,终于把话题,引到了我身上。
他把我拉到桌子中间,满脸堆笑地对那个“李总”说:“李总,我给您介绍一下。这是我的一个老乡的儿子,小周。这孩子,有本事!是名牌大学毕业的高材生!现在,在广告公司当设计师!”
那个李总,醉眼惺忪地看了我一眼,从鼻子里“哼”了一声。
“设计师?就是个画图的嘛。有啥了不起的?”
“欸,李总,话不能这么说!”王德彪赶紧说,“这孩子,最厉害的,不是画图。是喝酒!”
他拍了拍我的肩膀,给我使了个眼色。
“李总,您别看他瘦。他喝酒,那是‘三碗不过岗’的武松!在我们老家,是出了名的‘酒神’!”
我愣住了。
我什么时候,成了“酒神”了?
我平时,滴酒不沾。
“哦?”那个李总,来了点兴趣,“是吗?那我倒要见识见识。”
他端起一个足有三两的大杯子,满满地倒上白酒,递到我面前。
“来,小伙子。你要是能一口把这杯干了,你爸的医药费,我替你王老弟,出十万!”
整个包厢,一下子就静了下来。
所有人的目光,都聚焦在了我和那杯酒上。
那杯清澈的液体,在灯光下,像一杯毒药。
我看着那杯酒,又想起了躺在ICU里,生死未卜的爸。
十万。
我没有选择。
我端起酒杯,手,在发抖。
“李总,我……”
“怎么?不敢?”李总的嘴角,勾起一丝轻蔑的笑。
王德彪在旁边,急得直给我使眼色。他的眼神里,带着祈求,也带着命令。
我闭上眼睛,心一横,仰头,就把那杯酒,灌了下去。
辛辣的液体,像一把火,从我的喉咙,一直烧到我的胃里。
我感觉我的五脏六腑,都绞在了一起。
“咳……咳咳……”我剧烈地咳嗽起来,眼泪都呛了出来。
“好!”
“好酒量!”
包厢里,爆发出了一阵叫好声和掌声。
那个李总,很满意。他哈哈大笑着,拍了拍王德彪的肩膀。
“行!你这个老乡,我认了!那十万块,明天,我就打到你公司账上!”
王德彪激动得满脸通红,一个劲儿地给我竖大拇指。
我扶着桌子,感觉天旋地转。
我以为,这就结束了。
但我错了。
这,仅仅只是个开始。
“来来来,小周,光敬李总,可不行!”那个“四海集团”的张董,也端起了酒杯,“我们这些人,你不得挨个儿表示表示?”
“对啊!得有诚意!”
“三杯,三杯起步!”
王德彪也跟着起哄:“小周,还愣着干嘛?快!给各位老板,都满上!拿出你的诚意来!”
那一刻,我终于明白了。
我今天来,不是来吃饭的。
我是来,卖命的。
我的尊严,我的身体,在他们眼里,一文不值。
我只是一个,可以用来取乐,用来换取利益的,工具。
我看着他们一张张油光满面的脸,那些丑陋的,贪婪的,冷漠的嘴脸。
我又想起了我爸。
他就是为了给这些人的“宏发地产”,“四海集团”,盖起一栋栋高楼大厦,才从脚手架上,摔了下去。
而现在,他的儿子,为了给他换救命钱,要在这里,像条狗一样,给这些人,摇尾乞怜。
凭什么?
这个世界,凭什么,是这个样子的?
我不知道,那天晚上,我到底喝了多少酒。
我只记得,我一杯接一杯地喝。
喝到最后,我已经麻木了。
我感觉我的灵魂,已经飘出了我的身体。我就像个局外人一样,冷冷地看着那个,在酒桌上,被人呼来喝去,像个小丑一样的,叫“周伟”的年轻人。
我听到他们在我耳边,说着各种污言秽语。
他们拍着我的脸,说:“这小子,真能喝!”
他们把酒,倒在我的头上,说:“来,给他降降温!”
王德彪,我的老乡,我的“好大哥”,就站在旁边,笑着,看着。
他不仅没有阻止,甚至,还递上了新的酒瓶。
酒局,终于快要结束了。
所有人都喝得东倒西歪。
那个李总,搂着一个女服务员,摇摇晃晃地站起来,准备走了。
他走到我面前,用手,拍了拍我的脸。
“小子,不错。明天,让你王大哥,带着你,来我公司。我给你,安排个好活儿。”
他说着,从钱包里,掏出一沓钱,大概一千块,甩在了我的脸上。
“赏你的。”
钱,像雪花一样,散落了一地。
那一刻,我心里,有什么东西,彻底地,断了。
我扶着桌子,慢慢地,站了起来。
我的胃里,翻江倒海。但我感觉,我的脑子,却异常地清醒。
我拿起桌子上,那个还没开封的茅台酒瓶。
然后,我走到那个李总面前。
他正搂着服务员,准备出门。
“李总。”我叫住了他。
他回过头,醉醺醺地看着我:“怎么?嫌少?”
我没说话。
我只是,把桌子上那三个,刚才敬他时用过的,空的大酒杯,拿了过来。
我把它们,并排摆在他的面前。
然后,我拧开茅台的瓶盖,把那三杯酒,满满地,倒上了。
所有人都愣住了,不明白我要干什么。
王德彪也急了,冲过来想拉我:“小周!你喝多了!你干什么!”
我一把,甩开了他。
我端起第一杯酒。
“李总,”我的声音,不大,但很清晰。清晰到,包厢里每个人,都能听见,“我爸,叫周铁根。铁打的铁,树根的根。”
“他今年五十二岁。他在工地上,干了三十年。他盖的房子,可能,就有您现在住的那一套。”
“他昨天,从脚手架上,摔了下来。医生说,高位截瘫。”
“这一杯酒,三百毫升。我干了。我替我爸,感谢您,感谢您们这些大老板,给了他一口饭吃。”
说完,我仰起头,把那杯酒,一饮而尽。
然后,我端起第二杯。
“我叫周伟。我爸妈,砸锅卖铁,把我送进大学。他们希望我,能活得,像个人样。不用像他们一样,靠卖力气,看人脸色,过日子。”
“我今天,为了十万块钱,在这里,被你们,当猴耍。”
“这一杯,我干了。我替我自己,谢谢你们,给我上了,这辈子,最深刻的一课。”
我又干了一杯。
我的头,开始发晕。我的腿,开始打晃。但我还站着,站得笔直。
我看着他们。
他们的脸上,已经没有了笑容。取而代之的,是震惊,是愤怒,是不解。
我端起了最后一杯酒。
我的手,抖得厉害。酒,都洒了出来。
“这一杯,”我看着那个李总,一字一顿地说,“是替我爸,还给你的。”
“我们农民工,命贱。但我们,不是狗。”
“我们的命,是我们自己的。不是你们,用来换钱,换项目的,筹码!”
“这杯酒,我不喝了。”
说完,我扬起手,把那满满一杯酒,连同杯子,狠狠地,泼在了那个李总的脸上。
整个世界,都安静了。
时间,仿佛在那一刻,静止了。
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。
那个李总,抹了一把脸上的酒,那张肥胖的脸,因为愤怒和羞辱,扭曲得变了形。
“你……你他妈的找死!”
他嘶吼着,朝我扑了过来。
后面的事,我就记不清了。
我只记得,一片混乱。
桌子被掀翻了,盘子碗,碎了一地。
有人在拉我,有人在打我。
我没有还手。
我只是,倒在地上,蜷缩着身体,护着我的头。
我感觉,我好像,在笑。
我被带到了派出所。
第二天,王德彪,来保我。
他的脸上,青一块,紫一块。看我的眼神,像是在看一个死人。
“周伟,你行啊你。”他咬着牙,从牙缝里,挤出几个字,“你他妈的,真有种。”
“那十万块钱,没了。你爸的工伤赔偿,也没了。不仅没了,李总说了,他要让你,把牢底坐穿。”
“你为了你那点可怜的尊严,把你爸,往死路上推。你满意了?”
我没说话。
我跟着他,走出派出所。
阳光,很刺眼。
我回到医院。
我妈守在ICU门口,眼睛肿得像核桃。
看到我,她冲上来,给了我一巴掌。
“你个畜生!你跑哪儿去了!你爸……你爸他,昨天晚上,差点就没抢救过来!”
我愣住了。
“医生说,费用,续上了。”我妈哭着说。
“续上了?”我不敢相信,“谁……谁续的?”
“是……是你王大哥。”我妈说,“他昨天半夜,送来了二十万。他说……他说,是李总,让他送来的。他说,李总……被你的孝心,感动了。”
什么?
我像被雷,劈中了一样。
王德彪?李总?
他们……怎么可能?
我正在发愣,手机响了。
是一个陌生的号码。
我接了起来。
电话那头,是一个很沉稳,很陌生的,中年男人的声音。
“是周伟吗?”
“……是我。”
“我是李宏发。”
李宏发。
宏发地产的老板。那个被我泼了一脸酒的,李总。
“你爸的后续治疗费用,你不用担心了。”他的声音,听起来很疲惫,也很复杂,“我会全部负责。另外,我会在我们公司,给你留一个职位。你随时,可以来上班。”
“……为什么?”我颤抖着问。
电话那头,沉默了很久。
久到,我以为他已经挂了。
然后,我听到他,用一种近乎梦呓般的声音,轻轻地说:
“我也有个爹。”
“他也是个农民工。”
“二十年前,他从脚手架上,摔了下来。”
“没救回来。”
“那天晚上……我也在酒桌上。为了签一个单子,陪人喝酒。”
“我爸……就死在,我跟人推杯换盏的时候。”
电话,挂了。
我握着手机,站在ICU的门口,泪流满面。